“我和知网还有一桩‘大案’”,12月10日,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经济史学家赵德馨对澎湃新闻说。
此前,89岁的赵德馨与中国知网(www.cnki.net)的“恩怨”多次登上热搜:因其100余篇论文被知网擅自收录,他于2019年开始执着维权。
赵德馨告诉记者,他的论文先刊登在了学术期刊杂志社上,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知网收录,却从未收到通知与稿酬。
赵德馨。受访者供图
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查询到,在多份赵德馨起诉中国知网(运营方为中国学术期刊公司)的二审判决书中,知网主张其已经取得杂志社的合法授权,而北京知识产权法院认定,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杂志社已经从赵德馨处取得了作品的信息网络传播权授权及转授权的权利。
裁判日期为2021年5月26日的一份判决书显示:“涉案作品属于文字作品,依法受著作权法保护……学术期刊公司通过“中国知网”网站(www.cnki.net)向不特定公众提供涉案作品的下载阅读服务,侵害了赵德馨对涉案作品的信息网络传播权,应当承担侵权赔偿责任。”
判决书截图。图源:中国裁判文书网
如今,已结束庭审的案件,皆以胜诉告终,赵德馨累计获赔70余万元。12月10日,记者在中国知网作者栏检索“赵德馨”,未发现相关论文。赵德馨称,胜诉后,知网已将擅自收录的论文下架删除。
对于知网的下架行为,赵德馨认为,作为一个学术平台,碰到类似诉讼,就立马下架,有违其学术传播、交流的平台初衷。此前,他也参与过类似侵权案件的维权,有一些被告最终会选择协商解决。
针对赵德馨起诉知网并获赔一事,中国知网于12月10日晚间发布说明,“向赵德馨教授表示诚挚的歉意”,将妥当处理赵德馨作品继续在知网平台传播的问题,“全面检查在互联网业态下的著作权保护与使用授权方式,认真分析著作权授权链各环节的工作不足和瑕疵漏洞。”
而在赵德馨身上,还有一起多年前事关知识成果的案件,至今仍未判决。
赵德馨说,2006年,他与知网签订协议,同意将自己的著作《中国经济史辞典》电子化,知网约定如有人有偿下载,则支付报酬,但他写在协议上的银行账户始终未入分文报酬。至2019年,因起诉知网的案件才得知,知网盗用其名,在银行办理相关账户。2021年,他再将知网及银行告上法庭。
“我要做一件事,一定要做到底的”,赵德馨对记者说。
中国知网关于“赵德馨教授起诉中国知网获赔”相关问题的说明。 图源:公众号“CNKI知网”
【以下为赵德馨的口述:】
“大多数人都默认了”
最初发现被知网侵权,是我的学生要用我的文章,《中国经济史辞典》,在知网上下单,要交26块钱。它用我的《辞典》没给我一分钱,我要用还得交钱,你看这是个什么事?
我一辈子自己不管钱,也都不关心,家庭的钱也是我的老伴管,后来才发现知网背地里搞了这么多事。
我要我的权利。《辞典》后面有一个表,是我主编,(邀请)全国同行、专家(一起参与编撰的),从80年代初开始,花了很大的功夫。
知识产权的观念,我产生很早。我的东西都是我花脑筋写的。年轻时做学者,也遇到过侵权,(有人)把你的观点材料都拿去用了,变相盗窃,无可奈何。对方外省外地,我也不能去找他。当时国家没有保护知识产权的法律,不像现在有更多惩罚。
最初(和知网打官司),我也好,律师也好,就感到(维权)这个事情不容易办,(但)没有一个案子失败,我要100%的把握。律师到武汉来看过我,(也)会定期给我汇报。
我(向法院)提供发表过的文章。一些官司,我要找到合写论文的作者,要一个授权(去起诉),这是我做的工作。(找了)大概有十几个人,都是朋友或熟悉的同行,80%左右都支持授权。
有合作作者害怕知网把他们的文章下架,就表示不干预,不出具书面(声明),我完全尊重他们的权利,个人有个人的选择对不对?我们的关系照样,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我也有学生,怕知网把自己的文章下架,选择忍气吞声。
期间给了我最多鼓舞的,是我大弟子,跟着我一起反对知网侵权。知网把他所有的文章下架了,他继续支持我。
知网涉嫌垄断,大家都有意见,(但)大多数人都默认了,就是怕知网把自己的文章下架,(因为)评职称,都要在期刊上、在知网上(刊发文章)。
有的学校规定非常不合理,我写的文章发表在一个杂志上,我拿杂志送到这个学校里去,他都不承认,他要知网上有了(才)承认。
期刊可以不发你的文章,知网也可以不收录,作者在这三者里面算是最为弱势的一方。期刊和知网签合同(授权使用论文),我根本不知道,知网利用跟期刊的关系,不给作者报酬。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也管不了。
(论文下架),我的学术传播率会下降,但是我不担心这个事情,我们这些人的学术成就已经得到充分认可了,不受影响。找我的书、文章很容易,知网不收录,其他的平台还会收录的。
(但除了知网),万方、维普也不给(作者)钱,我委托律师都去告了。
我维权后,一个学术期刊的总编,我们认识三年,可能因为知网给他给压力,他直接给我打电话,说,就算了吧。你让他受损失了对不对?(因为)知网不收了,这些刊物的文章就没有得到宣传。
我说,我已经都委托律师去处理了,就按法律处理,不按人情处理。
“不能剥削知识创造者”
我从90年代就开始用电脑了,会通过互联网下载一些东西。知网刚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用它。
2006年,(知网)他们跟我签订合同,想把《中国经济史辞典》做成电子版,才接触。我同知网还有一个大案子,就是《辞典》这个事情。
合同上规定:《辞典》或者集中的条目卖出了钱,就分一点给我。(但)开了账户以后,知网没有按照合同把收入打到我的账户上,到现在,一分钱没有给。
另外,知网还到银行,冒充我的名义开了一个账户,还假借我的名义签了“赵德馨”三个字,都没有告诉我。现在银行都查出来了,不是我签的字。
2021年,我又跟知网和建设银行打官司。
我这个人是湖南人的脾气,犟一下对吧?
这2年期间,打官司没停过。我的外孙子都建议我为这个事情少花点时间,注意保重身体。现在跟你通话,我都在散步,我运动休息的项目很多,钓鱼散步,我打斯诺克,也打麻将,都搞。
我身边一个教授,也叫我不要去搞(维权)这些事,说这么大的年纪,我们又不差钱,搞它干什么?(不过),我身边的都是些知识分子,到现在为止没一个人反对,恰恰相反,最近都是些赞赏,有的还在反省,为什么(自己)维权意识不强?
(平时)消费上,我也维权。我会网购,水果食品什么的都买。质量差的,我要他赔钱。我的学生都知道我有股韧劲,有点个性。
1952年我发表论文以来,我做的事情要坚持到90岁,我一天都不放弃。我一辈子都好胜,这事我讲不清楚,可能是天生的。他们都晓得,我要做一件事,一定要做到底的。
到现在,我还在搞经济史研究。快90岁了,所以得早上午搞一点,下午搞一点,有时候晚上搞一点,加起来大概四五个小时。(一般)查一些文献资料,直接运用书刊、档案资料,也用一部分文章,在纸质的期刊上。
赵德馨在做研究。受访者供图
我们学校图书馆专门成立了赵德馨文库,给了我两间房,有40多个书架,6000多册书。我已经搞了一辈子的研究,知道我要找什么书,另外有专门一个人帮助我借书。
我没有依赖过知网,离开了知网我照样做学问。知网90年代才成立的,(在这)以前,我不(照样)做了几十年的学问,我写了那么多书对不对?
知网提供个方便,但它只是提供一些参考资料,做学问时要创造新知识,这个是知网不能代替的。
在知识的公共传播这点上,我还感谢知网。(问题是),不能利用这个事情来剥削知识创造者,我并不是要把它搞垮,我只希望它改革,按照国家的法律和市场的原则建设好这个平台。
第一,它应该为学术交流服务,按照这个宗旨经营,它用了作者的论文应该付费。第二,用它的平台上的东西,也可以交钱,在中间它得手续费或者一定的利润,这都是公平的,符合市场的原则,(但)国家应该允许有多个知识平台,同知网良性竞争共存,不要一家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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